我們應該反思，包括光伏產業在內的戰略性新興產業的發展方式究竟是什么。

無錫尚德，像神話一樣崛起，最終又像神話一樣破滅。這個曾經在我國光伏產業發展之路上疾馳的巨人，最終轟然跌倒在一條本該前景光明的大路上。

陽春三月，無錫尚德未能迎來自己的“春天”，反而接到了江蘇省無錫市中級人民法院的裁定——實施破產重整。昔日光伏產業的領軍者、戰略性新興產業的楷模，如今突然跌落“神壇”，人們在為其唏噓的同時，亦開始反思無錫尚德衰敗的教訓及其對我國光伏、風電等戰略性新興產業發展的啟示。就此，記者近日專訪了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產業經濟研究部部長馮飛。

反思

戰略性新興產業的發展方式究竟是什么；戰略性新興產業的發展規律又是什么；怎么把握企業發展的節奏，怎么去管理好一個企業；在中央政府層面上，產業發展政策存在哪些問題，哪些領域需要進一步改善。

記者：光伏業屬于戰略性新興產業，本應該是前景一片光明的朝陽產業。但如今，作為我國最大、也是世界四大光伏企業之一的無錫尚德，卻不得不面臨破產重組的命運。請您分析一下無錫尚德衰敗的教訓，及其對我國發展戰略性新興產業的啟示。

馮飛：當前，我國正面臨新一輪產能過剩，無錫尚德破產重組僅是掀起了產業重組的冰山一角。但正如你所說，光伏產業，作為戰略性新興產業，應該有比較大的發展潛力，如今卻面臨破產重組的命運，確實令人唏噓。這種教訓是慘痛的，值得反思。

——我們應該反思，包括光伏產業在內的戰略性新興產業的發展方式究竟是什么，政府應該扮演什么角色，特別是地方政府該扮演什么角色。

我認為，戰略性新興產業也包括其它產業在發展過程中，靠行政力量去推動，都可能遭遇比較慘痛的教訓。比如光伏產業，看似以民營為主，自下而上發展，但很多地方政府靠行政力量去推動這一產業發展，是目前普遍存在的通病。地方政府憑借較強的資源、動員能力和調配能力，支持光伏業快速擴張，包括利用土地、稅收優惠、投資補貼等手段。

實際上，這種方式放大了企業的投資預期，造成企業對未來發展的過于樂觀，使其投資行為在相當程度上發生扭曲。比如在各地“十二五”規劃當中，三十個省區市（不包括西藏）沒有一個不把新能源作為“十二五”戰略性新興產業發展的重點。

——我們應該反思，戰略性新興產業的發展規律究竟是什么。

在這一輪新興產業發展過程中，我比較擔心新興產業發展“穿新鞋走老路”，把產業發展重點放到快速的產業化上，甚至在一些方面重復過去低端制造的老路，而產業發展的核心技術、創新能力都沒有掌握。

新興產業有三個不同于傳統產業發展的特點。

一是，產業的創新。新興戰略性產業經常會出現顛覆性創新的問題，就是不斷出現對舊技術的完全替代，因此技術風險比較大。針對這個特點，我認為新興產業發展的重點應該是建立產業創新能力，而不能像過去一樣，把產業技術體系建立在國外的基礎上，去實現制造能力的快速擴張。傳統產業的做法在新興產業中完全不適應，移植過來對新興產業來講風險更大。

二是，新興產業的市場不確定性較大。比如太陽能光伏產業，發電成本高，甚至是傳統火電上網電價的兩到三倍。其市場擴張相當程度上依賴于政府政策，特別是優惠電價政策。因此，這里面就有市場在哪的問題。對于這樣一個產業，政府補貼能力、補貼政策的到位與市場擴張的緊密度非常大。同時，還有商業模式創新的問題。如果在發展過程中，不看清楚市場初期的難點和政府政策的協調，盲目擴張會帶來比較大的風險，主要是技術風險和市場風險。

三是，戰略性新興產業面臨的體制性障礙大于傳統產業。比如光伏產業面臨著競爭不充分的電力市場。電力市場在一定程度上存在壟斷問題。要使光伏裝備制造的上游產業發展，還需要體制創新。

對于新興產業，無論是政府還是企業，都需要把握這三個特點。實際上，新興產業的發展是在探索新的產業發展方式和新的政府支持和管理方式。新的政府管理方式就是在新興產業中特別要把握好政府的作用、政府和市場的關系。在新興產業當中要更多地發揮市場機制的作用，給其足夠的創新空間。新的產業發展方式，就是產業應該建立在產業技術體系基礎上，使其能夠有持續的創新能力。也就是說，戰略性新興產業以顛覆性創新為特征，如果沒有技術體系的話，就很難有持續的發展能力，特別是當替代性技術出現時。目前我國太陽能光伏產業的技術廣泛探索性還不夠。

——我們應該反思怎么把握企業發展的節奏，怎么管理好企業。

在光伏產業中，既能看到相對比較穩健的企業，同時也可以看到已經瀕臨甚至破產的企業。這說明在企業層面，企業管理非常重要。無錫尚德相對其他企業而言，有比較強大的技術背景，其創始人施正榮是技術型企業家。但即使他有很強的技術優勢，也并不意味著他有很強的管理能力和對市場的把控能力。一般來說，技術型企業家對技術偏好較大，對市場的把握、企業的管理可能弱勢。因此，在企業發展中，形成具有多方面綜合能力的高素質職業經理人團隊比較重要。特別是技術型企業家們，更需要摒棄其技術偏好。

此外，對于企業家而言，在無錫尚德的案例中還應關注兩個問題，即核心競爭力的形成和風險管理。在參與全球性競爭時，要考慮企業的核心競爭力究竟是什么，考慮其在快速擴張中的風險。人們往往對新興產業的未來預期很好，忽視了投資風險。在產業快速擴張時，所有人都在關注規模的擴張，而不關注企業的核心競爭力，當這個產業的產能過剩時，缺乏核心競爭力的企業只有被市場競爭所淘汰。

——我們應該反思在中央政府層面上產業發展政策存在哪些問題，哪些領域需要進一步改善。

一是，從產業政策上來看，應該從過去的產業結構性政策轉向結構性政策與功能性政策并重。所謂結構性政策，就是中央政府鼓勵發展哪些產業，同時制定一些發展目標。結構性政策往往會有一些負面的東西。所謂功能性政策，即整個產業發展中，如果哪些環節存在問題和不足，就通過功能性政策把社會資源更多地集中到薄弱環節上，提高薄弱環節的能力。當前的薄弱環節主要是創新。實際上，國際上用得比較多的產業政策就是功能性政策，但我國功能性政策用得還不夠。如果說現階段我國還需要產業發展的結構性政策，但也一定要補上產業功能性政策的缺失。

二是，從中央政府來看，需求側的激勵政策必須要跟上。也就是說，太陽能光伏產業的國內利用市場沒有啟動起來，或者說比較多的落后于產業發展的現狀。于是也就出現了“三頭在外”的現象，即技術在外、市場在外、原材料在外。產業發展和市場啟動，兩者出現了一些真空。但我國對于新興產業的發展，比較多地集中在供給側的創新激勵政策，比如給予研發支持、投資支持等。在需求側，市場的啟動、優惠電價的形成還沒有相應地跟上。所以對于這樣一個產業而言，供給側的創新政策和需求側的創新政策應該有比較好的銜接。

三是，中央政府的信息服務還需進一步加強。特別是產業發展的經濟信息。很多政府部門都掌握著本部門的信息，但信息不能共享，也未能及時向外發布，使得投資者會在一個不完備、不完整、不及時的信息基礎上作出決策，以至于決策出現偏差的概率加大。所以要合理投資，必須有完整的、及時的、準確的信息發布。我國亟待建立起這樣的信息發布制度，能夠使得投資者在充分信息的基礎上作出正確決策。

光伏產業發展前景仍廣闊

我國光伏產業目前和未來幾年都會處于痛苦的整合期。但從未來發展上講，絕對是有龐大應用前景的產業。

記者：當前，在國內外的雙重壓力下，我國整個光伏產業哀鴻遍野。你認為，光伏業還能迎來“春天”嗎？

馮飛：我國光伏產業現在處于陣痛期，但從未來發展上講，絕對是有龐大應用前景的產業。

新興產業在發展當中，其市場需求目前還依賴于政府補貼。政府補貼與規模擴張，可降低新興產業發展成本，可慢慢做到與傳統火電平價競爭。但這應該是一個比較長的過程。如果能夠良性循環的話，這個過程對產業發展來講，應該是好的。

國際上有一個82％的學習曲線，也就是說規模利用擴大一倍的話，成本會下降18％。如果學習曲線成立，光伏業在未來會出現跟傳統火電平價競爭的局面。

此外，如果環境污染能夠內升到傳統火電的經濟成本中，就會使火電成本提高。一升一降，光伏發電和火電的成本就會出現一個交點，這個產業才能良性發展起來。

我認為，降低新興產業發展成本有兩條途徑。一方面，利用規模經濟，降低成本；另一方面，通過技術創新來降低成本。目前我國技術創新方面的努力還不夠。現在我國光伏產業的技術方向過于單一，把“寶”都壓在一個方面。對于新興產業而言，應該是多技術的探索。比如日本、美國的新興產業，同時探索很多技術，通過市場的篩選，走出最佳的路線。

通過降低成本，如果光伏產業最終能夠跟傳統火電平價競爭的話，這個產業可能會爆發式增長。只靠市場需求，不靠政府補貼，就完全可以把規模發展起來，這可能是出現拐點的時候，但我估計還有相當長的時間。

當前，光伏產業肯定會有去產能化的過程，肯定不止無錫尚德一家要走破產重組的路。但這個過程對產業健康發展是好事。現在這個產業過于分散、亂，經過這樣一次洗牌，對中國光伏產業競爭能力的提高未必是壞事。

記者：在無錫尚德陷入困境后，很多人猜測當地政府會施以援手。你認為，政府是否應該救助無錫尚德這類曾對地方經濟影響巨大的企業，以避免其破產重組帶來的不良影響？

馮飛：我認為，走破產重組的程序，無論是對被重組的企業，還是對政府，都是較好的、市場的辦法。

以光伏產業為例。光伏產業目前和未來幾年都會處在痛苦的整合期。在這個過程中，該破產重組的企業肯定要走破產重組的路，要更多地依靠市場機制。盡管企業規模做大之后，對地方經濟和社會影響比較大，但是政府不要出手救某一個企業。如果政府援助的話，將是非常差的導向，使得企業更加追求規模擴張。政府的包袱會越背越沉，最后背不動了，這樣產生的連鎖效應和負面影響會更大。

在企業破產重組過程中，政府要做的是解決職工就業問題。特別是對于失去工作的員工，要進行技能培訓，使其能夠順利轉崗。在目前產能嚴重過剩的背景下，這可能是新問題。今年以及未來幾年，可能會出現大量破產重組導致的下崗。

此外，破產重組對于投資者和企業而言未必是壞事。通過破產重組可剝離企業非核心的業務和壞資產，使其重新輕裝上陣，再次煥發活力。